李汧公窮邸遇俠客
世事紛紛如弈棋,輸贏變幻巧難窺。
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話說唐玄宗天寶年間,長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面大耳,偉幹丰軀。年紀三十以外,家貧落魄,十分淹蹇,全虧著渾家貝氏紡織度日。時遇深秋天氣,頭上還裹著一頂破頭巾,身上穿著一件舊葛衣。那葛衣又逐縷縷開了,卻與蓑衣相似。思想:「天氣漸寒,這模樣怎生見人?」知道老婆餘得兩匹布兒,欲要討來做件衣服。誰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狹,卻又配著一副悍毒的狠心腸。那張嘴頭子又巧於應變,賽過刀一般快。憑你甚麼事,高來高就,低來低對,死的也說得活起來,活的也說得死了去,是一個翻唇弄舌的婆娘。那婆娘看見房德沒甚活路,靠他吃死飯,常把老公欺負。房德因不遇時,說嘴不響,每事只得讓他,漸漸的有幾分懼內。
是日貝氏正在那裡思想:「老公恁般狼狽,如何得個好日?」卻又怨父母,嫁錯了對頭,賠了終身,心下正是十分煩惱。恰好觸在氣頭上,乃道:「老大一個漢子,沒外尋飯吃,靠著女人過日。如今連衣服都要在老娘身上出豁,說出來可不羞麼?」
房德被搶白了這兩句,滿面羞慚,事在無奈,只得老著臉,低聲下氣道:「娘子,一向深虧你的氣力,感激不盡。但目下雖是落薄,少不得有好的日子,權借這布與我,後來發積時,大大報你的情罷。」貝氏搖手道:「你的甜話兒哄得我多年了,信不過。這兩匹布,老娘自要做件衣服過寒的,休得指望。」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討了許多沒趣,欲待廝鬧一場,因怕老婆嘴舌又利,喉嚨又響,恐被鄰家聽見,反妝幌子。敢怒而不敢言,憋口氣撞出門去,指望尋個相識告借。
走了大半日,一無所遇。那天卻又與他做對頭,偏生的忽地發一陳風雨起來。這件舊葛衣被風吹得颼颼如落葉之聲,就長了一身寒栗子。冒著風雨,奔向前面一古寺中躲避。那寺名為雲華禪寺。房德跨進山門看時,已先有個長大漢子,坐在左廊檻上。殿中一個老僧誦經。房德就向右廊檻上坐下,呆呆的看著天上。那雨漸漸止了,暗道:「這時不走,只怕少刻又大起來。」卻待轉身,忽掉過頭來,看見牆上畫一只禽鳥,翎毛兒,翅膀兒,足兒,尾兒,件件皆有,單單不畫鳥頭。天下有恁樣空腦子的人,自己飢寒尚且難顧,有甚心腸,卻評品這畫的鳥來。想道:「常聞得人說:畫鳥先畫頭。這畫法怎與人不同?卻又不畫完,是甚意故?」一頭想,一頭看,轉覺這鳥畫得可愛,乃道:「我雖不曉此道,諒這鳥頭也沒甚難處,何不把來續完。」即往殿上與和尚借了一枝筆,蘸得墨飽,走來將鳥頭畫出,卻也不十分醜,自覺歡喜道:「我若學丹青,到可成得。」
剛畫時,左廊那漢子就捱過來觀看,把房德上下仔細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秀才,借一步說話。」房德道:「足下是誰?有甚見教?」那漢道:「秀才不消細問,同在下去,自有好處。」房德正在困窮之鄉,聽見說有好處,不勝之喜。將筆還了和尚,把破葛衣整一整,隨那漢子前去。
此時風雨雖止,地上好生泥濘,卻也不顧。離了雲華寺,直走出升平門到樂游原傍邊。這所在最是冷落。那漢子向一小角門上連叩三聲,停了一回,有個人開門出來,也是個長大漢子,看見房德,亦甚歡喜,上前聲喏。房德心中疑道:「這兩個漢子,是何等樣人?不知請我來有甚好處?」問道:「這裡是誰家?」二漢答道:「秀才到裡邊便曉得。」房德跨入門裡,二漢原把門撐上,引他進去。房德看時,荊蓁滿目,衰草漫天,乃是個敗落花園。灣灣曲曲,轉到一個半塌不倒的亭子上,裡邊又走出十四五個漢子,一個個拳長臂大,面貌猙獰,見了房德,盡皆滿面堆下笑來,道:「秀才請進。」房德暗自驚駭道:「這班人來得蹺蹊,且看他有甚話說?」
眾人迎進亭中,相見已畢,遜在板凳上坐下,問道:「秀才尊姓?」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說話?」起初同行那漢道:「實不相瞞,我眾弟兄乃江湖上豪傑,專做這件沒本錢的生意。只為俱是一勇之夫,前日幾乎弄出事來,故此對天禱告,要覓個足智多謀的好漢,讓他做個大哥,聽其指揮。適來雲華寺牆上畫不完的禽鳥,便是眾弟兄對天禱告,設下的誓願,取羽翼俱全,單少頭兒的意思。若合該興隆,天遣個英雄好漢,補足這鳥,便迎請來為頭。等候數日,未得其人。且喜天隨人願,今日遇著秀才恁般魁偉相貌,一定智勇兼備,正是真命寨主了。眾兄弟今後任憑調度,保個終身安穩快活,可不好麼?」對眾人道:「快去幸殺性口,祭拜天地。」內中有三四個,一溜煙跑向後邊去了。
房德聞言道:「原來這班人,卻是一伙強盜。我乃清清白白的人,如何做恁樣事?」答道:「列位壯士在上,若要我做別事則可,這一樁實不敢奉命。」眾人道:「卻是為何?」房德道:「我乃讀書之人,還要巴個出身日子,怎肯幹這等犯法的勾當?」眾人道:「秀才所言差矣。方今楊國忠為相,賣官鬻爵,有錢的,便做大官。除了錢時,就是李太白恁樣高才,也受了他的惡氣,不能得中,若非辨識番書,恐此時還是個白衣秀士哩。不是冒犯秀才說,看你身上這般光景,也不像有錢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從了我們,大碗酒大塊肉,整套穿衣,論秤分金,且又讓你做個掌盤,何等快活散誕。倘若有些氣象時,據著個山寨,稱孤道寡,也繇得你。」房德沉吟未答。
那漢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時,也不敢相強。但只是來得去不得,不從時,便要壞你性命,這卻莫怪。」都向靴裡颼的拔出刀來,嚇得房德魂不附體,倒退下十數步來道:「列位莫動手,容再商量。」眾人道:「從不從,一言而決,有甚商量?」
房德想道:「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他,豈不白白送了性命,有那個知得?且哄過一時,到明日脫身去出首罷。」算計已定,乃道:「多承列位壯士見愛,但小生平昔膽怯,恐做不得此事。」
眾人道:「不打緊,初時便膽怯,做過幾次,就不覺了。」房德道:「既如此,只得順從列位。」眾人大喜,把刀依舊納在靴中道:「即今已是一家,皆以弟兄相稱了,快將衣服來與大哥換過,好拜天地。」便進去捧出一套錦衣,一頂新唐巾,一雙新靴。房德著扮起來,威儀比前更是不同。眾人齊聲喝采道:「大哥這個人品,莫說做掌盤,就是皇帝,也做得過。」
古語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房德本來是個貧土,這般華服,從不曾著體,如今忽地煥然一新,不覺移動其念,把眾人那班說話,細細一味,轉覺有理,想道:「如今果是楊國忠為相,賄賂公行,不知埋沒了多少高才絕學。像我恁樣平常學問,真個如何能勾官做?若不得官,終身貧賤,反不如這班人受用了。」又想起:「見今恁般深秋天氣,還穿著破葛衣。與渾家要匹布兒做件衣服,尚不能勾。及至仰告親識,又並無一個肯慨然周濟。看起來到是這班人義氣,與他素無相識,就把如此華美衣服與我穿著,又推我為主。便依他們胡做一場,到也落過半世快活。」卻又想道:「不可,不可。倘被人拿住,這性命就休了。」正在胡思亂想,把腸子攪得七橫八豎,疑惑不定。只見眾人忙擺香案,抬出一口豬,一腔羊,當天排列,連房德共是十八個好漢,一齊跪下,拈香設誓,歃血為盟。祭過了天地,又與房德八拜為交,各敘姓名。
少頃擺上酒肴,請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恣意飲啖。房德日常不過黃齏淡飯,尚且自不全,間或覓得些酒肉,也不能勾趁心醉飽。今日這番受用,喜出望外。且又眾人輪流把盞,大哥前,大哥後,奉承得眉花眼笑。起初還在欲為未為之間,到此時便肯死心塌地,做這樁事了。想道:「或者我命裡合該有些造化,遇著這班弟兄扶助,真個弄出大事業來也未可知。若是小就時,只做兩三次,尋了些財物,即便罷手,料必無人曉得。然後去打楊國忠的關節,覓得個官兒,豈不美哉。萬一敗露,已是享用過頭,便吃刀吃剮,亦所甘心,也強如擔飢受凍,一生做個餓莩。」有詩為證:
風雨蕭蕭夜正寒,扁舟急槳上危灘。
也知此去波濤惡,只為飢寒二字難。
眾人杯來盞去,直吃到黃昏時候。一人道:「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發個利市?」眾人齊聲道:「言之有理。還是到那一家去好?」房德道:「京都富家,無過是延平門王元寶這老兒為最,況且又在城外,沒有官兵巡邏,前後路徑,我皆熟慣。上這一處,就抵得十數家了。不知列位以為何如?」眾人喜道:「不瞞大哥說,這老兒我們也在心久了。只因未得其便,不想卻與大哥暗合,足見同心。」即將酒席收過,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類,一齊扎縛起來。但見:白布羅頭,靴鞋兜腳。臉上抹黑搽紅,手內提刀持斧。胯□剛過膝,牢拴裹肚﹔衲襖卻齊腰,緊纏搭膊。一隊妖魔來世界,數群虎豹入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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