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以为妈妈会在漆黑的夜里悄无声息地离去,我以为妈妈会沿着地狱和黑夜之间的秘密通道无奈地远去,我以为妈妈在没有光的路上会很怕很怕。
在妈妈最后的日子里,我守着妈妈,守着黑夜。
我害怕黑夜,我害怕妈妈会在漆黑的夜里悄无声息地离去。
我守着黑夜,守着我已无法说话的妈妈。妈妈像一个熟睡的婴儿乖巧地半倚在我的怀里,像我小时依偎在她怀里一样。我小心调整着动作,让妈妈睡得更舒服一些,我机警地睁大眼睛,看察着四周黑洞洞的夜。起风了,我听见了夜的脚步,它是想掠走我的妈妈么?我紧紧地抱着妈妈,妈妈的身体还热着,妈妈还活着。风停了,夜更静了,我似乎听见死亡的声音;风走了,夜更黑了,我隐约看见了通往地狱的路。我想抱着妈妈逃走,逃离这四围的黑暗,可是这无边的鬼魅似的黑夜到哪里才是尽头呢?我抱着妈妈,畏缩成一团,眼睁睁地看着午时的夜成团成团地从窗棂格子里挤进来,塞满了整个屋子,又眼睁睁地看着凌晨的夜一缕一缕地从窗棂格子里飞出去,渐露出妈妈那婴儿般娇嫩的脸。
天要亮了,妈妈。天要亮了,我听见了公鸡的第一声打鸣。我想和妈妈聊一聊,聊一聊妈妈年轻的时候,聊一聊我儿时怎样的不听话,可是妈妈已经不能说话了。
我想起几天前妈妈还能说话的时候突然叫住了我说,枕头里还有三块银元,你们姐妹仨一人一块。妈妈已经有所预感了么,妈妈在安排后事了么?我不禁潸然泪下。
妈妈说,西屋的大柜里我放了一捆孝布,是你爸没的时候剩下的,有人来就先用着。妈妈说,你俩妹妹我就交给你了。我竭力忍着泪,想说,妈妈,别说胡话了,你忘了咱俩说好的约定,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去看村里新修的水泥路呢。可是泪水堵着我的喉咙,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跑出房间,泪水汹涌而下,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我尽情地无声地哭泣着,我要把这两个多月来我所有的压抑全都哭出来,我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我只听见我的胸膛炸裂的声音,我捶着胸膛,想要把那积蓄已久的伤心统统哭个干净,倒个干净。
那是我哭得最伤心的一次。伤心并非因为我才知道妈妈会离我而去,而是我突然发觉妈妈已经识破了我和妹妹精心设计的谎言——我是如此无能,我不能让妈妈逃离死亡,也没能让她安心享用好最后的日子,让妈妈临死还在操心她自个儿的后事——这深重的黑暗的生命的悲哀!
二
妈妈病重住院的期间,我们已被告知妈妈的生命最多只有三个月了。妈妈住在了重症监护室。妈妈全身浮肿得像一个大熊猫,举手投足都很愚笨,脸上也多了几分呆气。给她一根黄瓜她就歪着头不吱声地啃着,不管别人看她的目光,这怎么会是我热情能干的妈妈呢?我鼻子一酸,赶紧走出了病房。在病房的走廊里,我和妹妹、小姨、姥姥忍不住哭了一场。也是从这天起,我们都心有灵犀地开始说谎了。
小姨特地从南方回来,进门就展臂欢呼,抱了姥姥抱我们,最后抱着妈妈的肩轻轻晃动,扑哧一笑,俺姐呀,好有福啊,仨外甥女把你捂得好白呀。妈妈撑不住笑了,问长问短,小姨拿来榴莲、火龙果让大家品尝。啥吃头?恁贵,白给我我都不要,妈妈嘴里说着,面上喜滋滋的。相见的喜悦让人忘记了身在病房,液输完了,还都没发觉,自是招来护士的埋怨。护士一走,小姨俏皮地吹了一声口哨,吃——!小姨最拿手的是按摩,轻轻按上一阵,妈妈迅速呼呼大睡。小姨坐在床边,不吃不喝不睡,石化了一般。碰上我掉泪,小姨赶忙把我拉出病房,一手抹自己的泪,一手抹我的泪,听话,想开些呀,咱不是不治,是治不了啊。
姥姥一进屋就换上笑眯眯的脸,闺女,正给你说呢,你大这个没星子的称,这回可办了个排场事,买了头小水羊,肥嘟嘟的;闺女,过几天咱逛逛街去吧,我这鞋子该换了,我再瞅瞅小炕鸡儿;闺女,快给我吹吹,我这眼迷住了……姥姥絮絮叨叨的讲着,好像是出嫁的女儿回到了娘家和自己在被窝里闲谈。可是妈妈睡着的时候,姥姥就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泪一缕一缕就下来了。
为了让妈妈相信自己得的只是小病,我们和好心的主治医生、护士合伙演了一场戏。我和妹妹先问主治医生要住几天院,严不严重,主治医生就说不长,消了肿就可以回去调养了,没啥大事。然后姥姥就俏皮地说,嘻,不耽搁跟我回去放羊。妈妈笑了一下说,娘,先说好了,羊大了,下了仔,给我留一个小水羊。姥姥说,你婆婆的腿儿,胳膊肘往外拐了,真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妈妈还想顶嘴,姥姥扬起巴掌过来了,看我敢不敢打你,别看你闺女和医生都在这。妈妈索性伸长脖子,打呀,打呀。姥姥的巴掌轻轻抚在妈妈头上,妈妈笑了,屋子里的人也都笑了。妈妈真觉得她的病只是消肿这么简单。
妈妈不识字,我感到庆幸。
住院的日子妈妈几乎每天吊水,妈妈的心劲儿很大,说她好了之后要做很多小花鞋儿,等我们结了婚生了娃就可以用上了,还命令姥姥把她放着的花样全部缴上来。姥姥一个劲儿地点头,中,中,闺女发话了么。
每天早上护士都要来取血查血糖,刀片在妈妈手指上划过,一滴血就冒了出来,每天如此。看着妈妈千疮百孔的手指,姥姥总是唏嘘着嘴拿起妈妈的手指一个一个看,可是妈妈却像小学生一样把这看作每天必做的作业,若是取血的护士迟到了,她就会喃喃地说,咋还不来。医生一来,妈妈就兴致颇高地向医生打听她的血糖低了还是高了。低了妈妈显得很高兴,高了妈妈就会喃喃地说我也没吃甜的,咋又高了?
妈妈吊水的时候,我和大妹像小麻雀一样围着妈妈,逗妈妈说话。妈妈,你看是老大的那个(男朋友)黑还是老二的那个黑?妈妈笑着说,我看弯刀对着瓢切菜,老驴驮着破布袋——差不多。我和妹妹彼此一看哈哈大笑。妈妈,我姐小时候是不是特闹人?妈妈一听来劲儿了,可不是,白天闹,黑了接着闹,光门口那大坑我都不知转了多少圈了。教她唱“鹅鹅鹅,大长脖,疙瘩冠儿,红眼圈儿”,她倒好,学成啥了——“鹅,大长,冠儿,圈儿”。我和妹妹都笑了。我妈看着我说,数你小时挨打多,那一回吧,你让你爸给你挠痒痒,挠着挠着,你想起了鲜点子,指着星星说那痒,指着树梢说那也痒,你爸火了“啪”就给你一巴掌。我说,我爸偏心。妈妈说,可不是,你爸没打过老二,老二把你爸的耳朵能揪出一尺来长。“噗嗤”妈妈突然笑了,你爸是个驴脾气,有次给你喂药,妈妈看着妹妹,他盘着个腿,让你坐他腿上,他一喂你一躲,“扑拉”一碗热水就倒在他——,哈哈哈,妈妈笑得说不出话来,裤裆里了,哈哈哈。也许笑声大了点,几个护士都好奇地来看个究竟。你爸是个没福的人哪,好面馍都没吃上。妈妈又想起了爸爸,不说话了。我和妹妹一交换眼色,开始另找话题。
我们的欢声笑语似乎也感染了医生,医生、护士来妈妈的病房总爱和妈妈开开玩笑,问东问西。提起她的仨女儿,妈妈很是自豪。有次医生一走,妈妈就偷偷跟我说,这些医生看人呢,人家知道你们仨都有出息,对我就客气些。妈妈感觉到了女儿的争气带给她的荣耀,这让妈妈在其他病人面前有种优越感,妈妈在医院成了被人羡慕的病号。妈妈由于没有儿子而长期遭受着舆论的压力,也许直到那天她才发现她也有资格抬头挺胸了。她还要等出院回去好好炫耀一番呢。妈妈哪里知道,小姨为了吸引医生的眼球,把我们鼓吹成那个小县城里飞出的金凤凰——说我们是重点大学研究生。管它呢,只要他们对你妈好,小姨说。医生护士对妈妈的尊敬,让我既欣慰又惭愧,也正是这个原因一年后我果真考上了研究生,不久妹妹也考上了,妈妈地下有知,也该欣慰。
三
妈妈的肿渐渐消了下去,妈妈看上去精神多了。妈妈要我们给她买羊肉串、白吉馍、羊肉烩面,妈妈说过几天她要出去逛逛街,逛逛这个她从来没逛过的县城。姥姥偷偷安排我说,买些蜜枣、葡萄干让你妈好好吃点吧,我鼻子一酸,嘴里答应着好,却没有买。妈妈是糖尿病一直忌口,妈妈嘴馋偷吃甜食若给我们看见总要批评她几句,把妈妈批得泪汪汪的,但妈妈知道我们是为她好。若突然给她买些甜点回去,妈妈会怎么想?敏感的妈妈不会不知道这个特殊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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