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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苏轼《留侯论》)
此何人哉?—留侯张良也。秦汉风云的幕后总导演张良也。
张良是刘邦的谋士,但我以为他只不过是躲在幕后,利用刘邦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推翻暴秦,为韩报仇。和刘邦手下其他人不同,他与刘邦不像上下级关系,而像是合作关系。甚至,他比刘邦还高一级,他是孟子之后又一位自称“王者师”的人物。当刘邦做了皇帝后,张良就淡然隐退,“学辟谷,学道引,欲轻举”去了。
张良的出身与项羽有相似之处,都是六国贵族。据《史记》的记载,张良的祖父和父亲在韩国连做了五代国相。到了张良,这位世家子弟还未来得及在政坛上展露身手,韩就被秦的铁骑踏平了。年轻气盛又自负其才的张良一下子被葬送了大好前程。自此,他也就在心中埋下了仇秦的种子。他与项羽一样,在秦末,都是一个复仇者。
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良尝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
在秦末,项羽和刘邦在反秦斗争中是有不同的风格的。对项羽而言,秦是国难家仇的债主。“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史记·项羽本纪》)。连他的姓氏都是由楚而来,楚与他家族可谓连筋带血。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这是国难。项羽的祖父,楚大将项燕,被秦将王剪逼杀,这是家仇。带着这种家国的双重仇恨,项羽扮演的乃是一个血腥复仇者的角色。他并非天性残暴,这方面他一点也不比刘邦更突出。他只对他认定的敌人残暴。而在另一些场合,他是被称为有“妇人之仁”、“仁而爱人”的人,这是典型的贵族家风。只是他所认定的“敌人”的范围太宽泛了:凡秦人—关中之人,都是他的敌人;凡秦人之物,比如那空前绝后的阿房宫,都是敌人之物,他都要毁灭。他是鲁迅所讥诮过的,那种“勃然大怒,放一把火烧光”的“昏蛋”。凡是敌人反对的,他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他就要反对,他很有这种简单形而上学的毛病。
刘邦则不同。刘邦在七国时,一无所有,所以,秦灭六国,他无所失。在秦时,日子过得倒不错:做个亭长,耽几杯酒,好一些色,赖一些不多不少的酒账,耍一点不大不小的流氓。游手好闲,不事生产,悠哉游哉也挺快活。他与秦,并无个人的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在某种意义上,他的反秦,倒像是激于“大义”,又是出于一种投机,有一种浑水摸鱼的味道。他以他特有的敏感和贪婪,一定是觉出了,这个世界已是一个没了主人的花园,谁都可以进来薅它一把,把名花贵树拿回去当烧火柴了。所以他在整个反秦过程中,能平和,能较从容地行事,较宽容地待人,从而,显示出一种较雍容的气度。
从复仇上说,张良和项羽又相似。当韩灭亡时,张良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就算他不为韩报仇,他也得为自己讨回失去的一切。况且秦对六国贵族是很严厉的,他的三百家僮及其他家产,迟早也会被国家没收,而他自己,就算不被杀死,也要聚之咸阳,严加看管。这里我提一点疑问:《史记》说张良的祖父、父亲在韩国连做五代的国相,可是韩国历史上姓张的国相却于史无征。这就不能排除张良此人姓氏名字的可疑。我以为,“张良”这个姓名未必是真的,很可能是为了避免迫害而“埋名改姓”的—尤其是在他博浪沙狙击秦始皇未果,秦始皇大索天下之时,埋名改姓尤其必要。张者,弓长也,是否暗示他将要“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而这个“良”字,则更具有反讽的意义,恰好表示他对秦有着“不良”的企图,不是一个“良民”。这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幽默。
张良后来以处变不惊的“柔弱”著称。苏轼称这种气质为“大勇”。但在一开始,张良并不是这样的。当韩初亡,目睹血腥,他也是一个咬牙切齿的人物。如《史记》载,“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是孤注,以百二十斤铁椎掷击秦皇帝,是“一掷”,真正的“孤注一掷”。这与项羽在巨鹿之战中,“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不是如出一辙么?
确实,张良和项羽一样,都是血性之人。项羽的血性见之于外,张良的血性后来蕴之于内,两者并无本质的不同。只是由于项羽不读书,这种血性一直没能内敛,精光外露,而不能韬光养晦。而张良的血性经过一番修炼,由外露而内蓄,从而优游不迫。一般人见到张良这样弱不禁风的外貌,往往不免忽视,但偏偏是他,有着荆轲聂政式的血性。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见到一些外貌魁梧的大汉,内心却怯懦如鸡,而孟尝君田文、张良、郭解这一类“渺小丈夫”(《史记》说田文语),却往往内蓄着真气度、真英武。
历史有它自身的逻辑。司马迁论述三代之变,说后一时代必是对前一时代的逻辑否定。那么,对于强亢的暴秦的否定,也必出于柔弱。项羽以至刚至强对秦之至刚至强,只能演变为血腥的火并。当项羽轻用其锋,百战百胜,在黄河以北与秦军主力浴血奋战时,张良却以他女人一般洁白纤弱的手,指点着刘邦,如流水一般,随物赋形,绕进关中。最后,灭秦主力的固然是项羽,而兵临咸阳,让子婴降帜道旁,奉玺请降的,却是刘邦。历史似乎非常强硬地向我们表达它的意志:哪怕仅仅是一个象征,也要让代表柔弱的刘邦来取代刚强的暴秦,而不是真正对秦进行毁灭性打击的项羽。同样,杀死秦皇的,不可能是荆轲的毒剑,也不可能是博浪沙力士的铁椎。要缚住苍龙,让关河重重深锁的“祖龙居”一旦瓦解,最后需要的,还是张良这把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绵软的剃刀。
秦始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张良逞于一击的铁椎不但不能杀掉秦皇,反而差点使自己碰到了别人的刀锋上。这一次的失败,可能促成了他的成熟。就算他再不能忍,此时也得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着。而就在这时,他碰到了一件奇怪的事和一个奇怪的老人:
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圮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圮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
苏轼认为这位圮上老人大约是秦世的隐君子,惋惜于张良有伊尹太公之谋,却出于荆轲聂政之计,才有余而识度不足,所以故意出来试探张良,折辱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当张良面对猝然相遇于草野之人的折辱,以仆妾之役奉之而能不怪,当然他也就“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了。
学礼的儒者张良变成了道家的张良。儒家的阳刚内核被赋于了道家的阴柔外形。精光开始内敛。血性依然,但已是一团和气,而不是杀气。
张良终于脱胎换骨了。
他在暗处成长,磨炼他的天才。这过程也是时机一步步成熟的过程。在耐心等待时机时,他沉稳地、不急不躁地铸他之宝剑:抿唇不语,不疾不徐。他所铸的宝剑,就是他自身的才具性情,就是他的那种从容、优游。深夜里熔炉中的火焰在闪烁,在不被人注意无人觉察的寂静僻远的山野,这铸剑之光先照亮了一些野花的茎和瓣。这些脆弱娇柔的生物为之颤栗不已,这些脆弱敏感的生物在天下之先感觉到了切透纤维的杀气—而此时的世界对此毫无觉察,即将被打碎的世界如暗夜中当道的瓷瓶,自以为深藏安然且自怜自爱—咸阳深宫中的秦皇及其股肱们,他们的梦中可曾出现过一个风度翩翩的柔弱书生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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