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扬雄在西汉末年,是个不尴不尬的人物,在当时及后世的名声,也是不腥不臭。我写他,觉得难,因为他不伦不类;不写他,也不好,因为他不大不小。弄得我左右不是,就怕写出来不疼不痒,不三不四,让读者读着不咸不淡,如同嚼蜡。
但扬雄是做“纯学问”的人。在学界鼓吹与奖赏做纯学问的今天,写写他还是有意思的。今天有很多学者在标榜“纯学问”,在“学术规范”里操作出不涉当今而传之后世的伟大学术。并且他们还当自己是前无古人,殊不知在传统中国,尤其是明清两代,多的恰恰是做纯学问的人,而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则寥若晨星。且据我观察,在中国,这种“纯学问”越发达,越繁荣,所谓“学术成就”越博大,越精深,这样的学术大师越多,社会生活反倒越萎缩,社会进步越趋于停滞,甚而倒退。这可以称之为学术中的“零增长”。
扬雄(也可以写作杨雄,只要不和《水浒》中的潘巧云丈夫混淆,没有关系的),乃是纯学术之鼻祖。在他之前,无论是先秦,还是汉代人物,如此退守于人间一隅,退守于学问一隅,向隅而泣的人,没有。
扬雄是不得已的。是别人把他逼到这一学问之隅,让他在此耗尽青春与热血的。所以我说他是向隅而泣。别人在那儿玩政治、玩权力进而玩世界,不带他玩,他只好自己一个人玩儿,玩学术。“纯学术”研究从形式到实质都近似于手淫—一种焦虑的自慰。一种无奈的替代。并且通过想象来满足。当然,政府有时是奖励手淫的,因为手淫不致于影响别人,符合安定、稳定的大局。清政府就对此特别奖赏。今天手淫的人,也大都做了教授博士了,拿上津贴了。手淫得不够的人,还在那里加劲手淫,力争早日拿到津贴,拿到项目经费。不过,当初扬雄退守学问一隅,乃向隅而泣,汉政府不及清政府高明,不知道通过奖励把这类人的精血引到学问上去,让他们为繁荣学术安定团结作贡献。而清代以降,由于政府的赏赉与夸奖,做“纯学问”的学者们乃是向隅而笑—在那里偷着乐,乐不可支。
二
说扬雄在那时代不尴不尬,我是指他的处境与心境。他历仕三朝(成帝、哀帝、平帝),又赶上了王莽的新朝。可自从在成帝时因文学创作小有名气,让成帝联想与怀念另一个蜀人司马相如,爱屋及乌让他做了黄门侍郎后,到哀、平二帝,竟一直没能再升迁。三世不升迁,此前大约只有被左思与王勃同情的冯公—冯唐能比。冯唐也是历仕文帝、景帝、武帝三朝而位不过郎署的,左思同情他“白首不见招”(《咏史》),王勃感慨他“冯唐易老”(《滕王阁序》),拿生命去等皇帝老儿的垂青,却最终人老珠黄,还是不见委任状。扬雄也一样长寿,可他的长寿不能让他在官场上大器晚成,苦尽甘来,倒是应了老子的话:“寿则多辱。”他苟活到王莽新朝,王莽终于提拔了他一下,让他做到中散大夫。不过,这样一来,他的名声—在当时的名声及在后世的名声,也就弄得不腥不臭了。班固在《汉书》本传中这样叙述:
雄……奏《羽猎赋》,除为郎,给事黄门,与王莽刘歆并。哀帝之初,又与董贤同官。当成、哀、平间,莽、贤皆为三公,权倾人主,所荐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及莽篡位,谈说之士用符命称功德,获封爵者甚众,雄复不侯。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恬于势利乃如是。
唉,最后“转为大夫”,还是看他的资历太老了,人人冠盖,斯人憔悴,弄得王莽动了恻隐之心。王莽的私人品德本来就是不错的。至于说他“恬于势利”,我不大相信,因为有他自己一些发牢骚的文章可证。再者,那个时代,读书人除了做官,还有什么方式来体现自己的价值及满足自己的成就感?以今证古,既然今天的读书人已经有了更多的体现自身价值的途径与方式,比如发明创造,比如赚钱,比如做文化名人或骂文化名人,最不济还可以评教授—教授的待遇据说大约相当于副厅级了—而他们仍最热衷于做官,那么,古代的读书人,凭什么要淡泊呢?他到哪里去淡泊呢?我们又有什么道德优势要求他们淡泊呢?
事实上,扬雄的“恬于势利”,不过是在终身不得志既成事实之后的遮丑之辞罢了。这也就是那只说葡萄酸的猴子的办法:用贬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来摆脱自己的失败感挫折感。
当然,扬雄的不升官,自有他的正面价值,这正面价值不在于他不想升官,而在于他虽想升官,却不屑于为此不择手段。要知道,在专制时代,要想升官保官,往往需要不择手段,虽然即使不择手段也未必能升官保官。所以,像扬雄这样,能坚持这一道德底线并不容易,尤其是身处一个不择手段各显神通以邀官的时代。我们看看他身边的那些同事都是些什么人—小白脸兼性倒错董贤,大奸雄王莽,机会主义者刘歆,还有那一群“用符命称功德”从而“获封爵”的谈说之士。奸雄王莽与机会主义者刘歆还好,这两人至少还不让人恶心。而董贤是什么人?一个嗲声嗲气的白脸小后生,哀帝的同性恋对象。哀帝三千后宫美女都不爱,却偏偏爱上这个小白脸,每天与他同宿止,那个有名的“断袖”故事,就发生在他俩身上:一次他俩同宿,董贤睡着了,压住了哀帝的衣袖,哀帝要起床,却又心疼董贤,不想弄醒他,便用剪子把自己的衣袖剪断。
后来,“断袖”或“断袖之癖”便成了男性同性恋的特称。董贤油头粉面嗲声嗲气,我们都可以不管,他有同性恋倾向也可以,但他以此为资本而位至三公,甚至弄得哀帝要把天下让给他,就显然坏了官场升迁的秩序,更坏了封建社会的权力交替规则。扬雄是颇以清高自命的,可他偏偏与董贤同官,真有“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的窝囊。连神经特坚强的王莽,一看董贤受宠,都赶紧打报告回自己的封地去做寓公。扬雄却只能勉力忍受,这是因为他家里太穷,他不能没了那份俸禄。王莽回封地有太后王政君赐的百万钱财,他扬雄小科长不当只能算是自动离职,或作下岗处理。所以他没资格没条件耍脾气。清高,洁身自好,独善其身,等等等等,都是要条件的。于是,一肚子窝囊气的扬雄,大官做不了,小官丢不了,眼前不干净,却还避不了。做官于他,真是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肉。但这无肉,是没有多少肉的意思,不是全然没有。这一星半点的肉,于他还很重要,他还要赖以活命。后来,王莽篡汉,他也只能接受任命,毕竟他要吃饭。
可这样一来,他的名声,也就被弄得不腥不臭了。这可以说是他自尊心所受的最大伤害。他本来自期很高,年轻时在蜀,还没有走进社会混事的时候,就写过一篇《反离骚》,专同屈原唱反调。他认为屈原不会做人,人生智慧不足,所以,死得不值,且死有余辜。那时他是很自信的,他自信自己可以处理好一切。既可内圣,亦能外王。但他后来做得怎样呢?
按说,他也不是一个糊涂的人,尤其不是一个无耻的人。当王莽大红大紫篡代之迹已显之时,那么多人用符命称功德,他颇能自持,没有同流合污。要知道,他同时代的大学者,汉家宗室刘歆都已倒向王莽成了王莽的军师了。编造几句没头没尾的黑话,再释以没边没际的瞎话,吹捧吹捧王莽,这种造符命的功夫,他扬雄要是愿意做,定做得比别人漂亮。但他就是没有做。按说他够清白的吧。可不知怎的,弄到最后,还是把他弄了个不腥不臭。原来,王莽时,刘歆、甄丰皆为上公,王莽以符命为根据代汉自立为皇帝后,符命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于是他想杜绝符命,以神其事。但有两个傻子献符命而上了瘾,刹不了车,又给王莽上了新“符命”。这两个傻子便是甄丰的儿子甄寻,刘歆的儿子刘棻。王莽大怒,杀了甄丰甄寻父子,把刘棻流放边荒。这事本来与扬雄无关。但扬雄有一个小毛病,他喜欢研究“古文奇字”(这是最纯最纯的纯学问哩),还没事写几个拿出来炫耀。刘棻就跟他学了几个去。治狱的人在刘棻那儿见了这几个奇形怪状谁也不认识的鬼画符,以为又是什么符命。一问,乃是扬雄教的,便马上火急火燎地来抓人。那时扬雄正在天禄阁上校书—好个安于寂寞的书生!天下乱成这样,他还如此心静—一看来者凶神恶煞,他又口吃,平时就结结巴巴,期期艾艾,一急更说不清,干脆从天禄阁上跳下自杀。偏偏天禄阁不高,他只摔个半死,还是被捕进狱中,受那侮辱。后来事情报到王莽那儿,王莽心里明镜儿似的,说:“这人从来不参与政事,怎么也抓来了?”叫人去查。一查,弄清了,那几个字乃是古文奇字,不是符命,就放了他。可是,京师的童子们早已拍着手唱开了歌谣:
唯寂寞,自投阁。
爰清静,作符命。
那意思是讽刺他:你不是标榜安于寂寞吗?怎么自己从天禄阁上跳下来了?你不是追求清静吗?怎么也作起了符命?这歌谣够损的。但细细一想,也有道理。躲进学问之中,就真的能寂寞、能清静么?
中国读书人,在有关自由空间的态度上,有两类,一类是不觉得没有自由空间。因为他们已自觉地成为政统的传声筒与维护者,已经没有独立意识,自然也就没有了自由意识,没有自由意识,自然也就无所谓自由空间:他在鸟笼子里也不觉得难受。另一类呢?是感受到自由空间的狭小逼仄的,但他们不是通过反抗来获得较大空间,而是通过个体的自我压缩,寻找与外部环境的妥协,避免与环境发生冲突。或退回内心世界,在所谓的学问之中消磨自己的生命。但这种学问,这种工作,往往既冷僻,又无聊,无趣兼无用,所以往往也无助于社会的进步,无助于自由空间的拓展。所以他们注定只是悲剧角色。
更可悲的是,当他们退居世界偏僻一隅,自以为不找世界麻烦了,但他们不知道世界会来找他们麻烦。我有一熟人,告诉我说:“你们写文章,犯错误的可能性很大。”于是他不写文章。可后来,我严格按照四项基本原则写文章,至今未犯错误,他却练了法轮功,一不小心入了邪教,信了歪理邪说,真犯了错误。我们知道怎样才能避免犯错误么?扬雄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因为很多时候,错误不是我们犯的,而是别人鉴定的。
我不知道,扬雄在家卧床养伤时,听到这样的歌谣,是什么样的心情与反应。他一定心灰意冷吧。但“众不可户说”—这可就是他颇不屑的屈原的名言呵,他这时能理解屈原的那种被全世界误解与抛弃的痛苦了吧—看来他只能隐忍。他身体的摔伤可以治愈,而他心灵的创伤怕永远难以愈合了。
三
扬雄死后,他的名声在历史上仍然不腥不臭。与王莽的关系是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污点。王莽当了皇帝,他不但没当前朝遗民,为前朝殉葬或遁迹山林,反而升了一级。这就让他纵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据说他还作《剧秦美新》来称颂王莽,更为他招来一片责骂。但关于这一点,我愿意为他辩护几句。即便他确实作了《剧秦美新》,秦指暴秦,新,指王莽的新朝。但王莽的新朝是从汉朝蝉蜕而来的,所以,既要赞“美新”朝,应当“剧汉”才对,他为什么要拿不相关的秦朝来与它相对应?看来,扬雄对“汉”还是留有情面的,是留着感情的,那么,对这个篡汉而来的新朝的赞美,当然也就留有余地了。这也算是文人的小聪明吧,这种文人的小聪明其实没有什么用处,但在专制政体下,唯这点小聪明可以让人喘喘气。也有人说,《剧秦美新》是后人的伪造,非扬雄的作品,这也是出于为他洗刷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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