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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有一种忧愁的气质，黏黏腻腻的，温温吞吞的，流动又似静止的，像是厚实的拥抱或是懦弱的姑娘，铺天盖地又娓娓道来，包裹住你，肌肤就有了润滑的感觉，凉凉的，很惬意。
其实我这么褒奖浓雾也掩饰不了它根本就只能代表空气质量很差，非常差，漫天的小水滴包裹着灰尘，像是《西游记》里的妖精裹着一层薄纱在山野间乱窜。特别是在很冷的冬季，确切地说是在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度以后的清晨，它们那时看起来就不是白色的了，是黑灰色的，把这座城市的能见度限制在十米以内，把汽车尾气压低在两米以下，在人们的口鼻处游荡，清晨出门的人都会觉得自己是一台人体吸尘器，坏的和更坏的都吸入身体，排不出去，如果在外面待上五分钟而你又刚好没戴口罩却又赶上你感冒流鼻涕的话，就会发现你本来清亮晶莹剔透的鼻涕变成了黑色。
以上这段话是袁晓兵说的，他出外几年以为家乡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当他看到火车站那刷着红色标语“少生优生幸福一生”和“请食用加碘盐”的高墙与吸入鼻腔的黑色颗粒又看了一眼怎么都看不穿的浓雾后，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是相对的，有多富裕的地方就有多贫穷的角落，有多么剧烈的裂变就有多么固执的以不变应万变。他现在拉着一个小巧的行李箱扛着一个巨大的编织袋晃悠着走出火车站的出站口，有一辆摩托三轮车和一辆出租车停在他面前，这让他陷入了矛盾的挣扎，是选择三元还是六块这是个问题，袁晓兵陷入了两难之中，比一边是友情一边是爱情还要让人难以抉择。
这时骑三轮车的司机帮了袁晓兵的大忙，他跨下车拿起袁晓兵的行李就扔进了自己车里，“坐我的吧，你袋子太大，出租车装不下。”这说明高手永远在民间。袁晓兵恍然大悟，可另一个难题又迎上心头，三轮车没有车棚，完全露天的，太冷了，他踟蹰了好一阵子，一拍脑门，坐进了出租车，又一挥手，让三轮车在身后跟着，这样就两全其美了，都不得罪。
没错，袁晓兵心里是这么想的，谁都不能得罪，他这个人从青春期开始就混社会，把情意两个字看得最重要，不管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背景，只要能聊上五分钟还没打起来，那就是哥们儿，有哥们儿自然就会有敌人或是潜在的敌人，敌人最好是不得罪的，毛主席他老人家都教导在道上的或是快要上道的兄弟们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说的其实就是这个理。袁晓兵里里外外混了这些年，一直没受到伤害其实就是因为秉承了这一点，不得罪人，凡事为他人着想，哪怕是乞丐或者司机，没准儿人家的身份只是伪装的，身后或上面有人呢？就算是身后和上面没人，那身下有人也得罪不起啊！袁晓兵这两年在部队里更加确信了这一条不得罪人的法则，遇事遇人笑脸相迎，吃点亏被打被骂两下也是福，这是部队无形中给士兵们上的一节社会学，比老师教的管用多了，当然，除了部队还有一个地方也能学到，那就是监狱。
提到监狱就又绕回了老袁和老顾的两个妈，两个老太太现在就蹲在城郊的监狱里，那个监狱的高墙是灰黑色的，像是质量不好的空心砖砌起来的，在墙的上方有一排半人高的铁丝网，不过也破破烂烂的了，像是用久了的渔网，破了好几个窟窿。倒是门口的两个哨所还像模像样地粉刷一新，离着大老远就能看到里面端着枪的士兵，保住了这座年久失修的监狱最后的尊严。
袁晓兵这次回来就是来看看奶奶的，是老袁打的电话，“你奶奶进监狱了，你还不回来？”
“好，我马上回去！”袁晓兵答应得痛快，这让老袁有些吃惊，他本来都准备好了长篇大论用二十四孝来说通儿子，要是儿子不吃这套反驳他他也备好了辩论词，总之无论如何必须把儿子弄回来。这里面不乏有私心的，借着老太太出事这个由头，先把袁晓兵弄回来，只要弄回来就有了拴住他的可能性，养了一个儿子这些年也不能白养，就算养条狗还知道半夜吠两声呢。
这是老袁这边的心思，他把这话也和陈桃花说了，陈桃花在点头同意的同时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觉得这么做好像有点对不起老太太，像是在利用她。”
“你这话说的，都是一家人，什么利用不利用的，况且事情都发生了，总得在一件坏事上找些好事吧？就算是有点不地道，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他奶奶进监狱了，当孙子的本就应回来，是个人就明白的理，他袁晓兵要是不回来，他就不是个人！”老袁一说起这些就义愤填膺的，即是悲伤又是愤怒，但好在他不会抹眼泪，不像陈桃花那样，一阵一阵地红眼圈。
至于袁晓兵为何这么痛快地就答应回来，这里面有两点原因，其一是他确实有点孝心，想着奶奶一头白发蹲监狱就觉得心酸，但这不是重点，在两点原因或是三四点原因的陈述里，一般只有最后一条才是主要的，所以我们要来说说其二。
这其二就是，他袁晓兵混不下去了，那几万元的退伍费让他败祸光了，他听战友的意见，先是倒卖盗版光碟，但又都是“有隐情”的盗版光碟，这要是在前些年或许还有些生意，可现在谁都图方便到网上下载了，一堆光碟自然就砸手里了。袁晓兵不气馁，又去了进了一批性用品，什么保险套润滑剂延时药伟哥神油一应俱全。一开始他是在夜市摆摊，怎奈买菜吃夜宵的市民们还很保守，不敢在大街上堂而皇之地购买这些，生意自然也就不好，他便开始假装业务员奔走于旅店浴池，虽然卖出了一些，但都不再要第二次货，原因很简单，质量不好，还都是假的，保险套一戳就破，好几个运气不好的小姐都中弹了，延时药像是润滑油没作用，润滑油像是白开水没作用，伟哥神油像是延时药更没作用。
袁晓兵每日守着这些光盘和性用品过日子，觉得自己都荒淫了，也就明白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曾经的战友很无耻，都一个个地不在服务区，他在吃了三天泡面后，终于等来了老袁的电话，那一刻，他泪流满面，懂得了还是爹靠谱，虽然是建立在奶奶不靠谱的前提下，都忘记问奶奶为什么进的监狱了。
看来，人永远是为自己想得最多，绝对的位置是谁都无可替代的，但无论怎么说，也不去计较好坏正理歪理，反正就这样，袁晓兵踩着初下的大雪，扛着一大编织袋的盗版光碟和性用品回到了家乡，又打了一辆出租车和一辆三轮车来到了家楼下，老袁在楼下接他，“回来了，还打两辆车，把你能耐的。”转身帮着他把行李拿上了楼，门一开，陈桃花就哭了，一把搂住儿子的脖子，像是攒了多少年的委屈，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倒是袁晓玲冲着袁晓兵笑了一下，甜甜地叫了声哥，然后便把手伸到了编织袋上，“这是带回来什么好东西了？”
袋子一打开，袁晓玲的脸就红了，“这……这都是啥么？”明知故问，一般人在害羞或尴尬的时候都会这么问，老袁往袋子里看了一眼，气急败坏地把袋子合上，“没出息的玩意儿！”顺手丢进了阳台，陈桃花已经不哭了，揉着眼睛也看清楚了什么东西，一把松开儿子，没说话，眼睛里倒全是埋怨。
“瞧你们一个个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老封建！”袁晓兵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可是又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这话一说来就长了，他只能这么应付一下，摆出自己是大城市，南方回来的，语气里有痛惋的味道，像是清末时期留洋归来的少爷，对家乡的父母及整个国家表示沉痛的哀悼，当然这里面没有革新的意思，他都自身难保了，还革什么新。
一句话让整个屋子沉默了，也让这久别重逢的气氛一下子变了味道，几个人都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说出来的话都不是紧要的，老袁对儿子的看法一下子有了全新的认识，这当然不是好的认识，是属于最不好的那种，在外这些年本以为能出息些，但现在看来完全是颠倒过来，似乎连最初的那点骨气也没有了，竟然扛了一袋子那东西回来，虽然他也弄不清那些东西怎么就会灭了儿子的骨气，可他就是觉得伤心，窝火，又不好发作，毕竟刚回来，也不能立马撵走啊！摆了摆手，叹了口气，回屋子了，袁晓兵就被晾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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