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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们现在把春秋战国时期那一段极热闹极好玩的学术氛围称之为“百家争鸣”。虽然不及“百家”(班固《汉书·艺文志》搜括为“九流十家”),但确实已是沸沸扬扬,人声鼎沸,咳唾成雨。他们各执一端,互不相让,好在没有谁来一致他们,没有谁规定必须站在什么立场用什么方法观点思考与发言,他们也就放肆无惮了。在他们的文章里,有淫辞,有诐辞,有偏辞,有遁辞,无所不用其极。或独持偏见而孤傲,或一意孤行而钻牛角尖,或目空一切而狂热,或妄自尊大而荒唐。或危言耸听,或冷嘲热讽,或意味深长,或声泪俱下。或热烈,或冷漠,或急切,或优游。真可谓“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都认为自己的一套可以包治世态百病,兼拯世道人心,但又无不走上极端而遗漏多多。偏又在各自的片面中,显示了他们各自无人可及的深刻。所以,读诸子的书,是必须相比较才能有鉴别的。比如—当我们被儒家的两位祖师孔子和孟子的理论所痴迷、所蛊惑,认为治国平天下,真的只在“道德”二字,只要我们放开眼光来寻找圣君,耐着性子等待明主就行了—此时,若我们来读一读一个较为年轻却较为冷静客观的韩国公子韩非的书,便会又是另一种想法。
韩非是荀子的学生,与飞黄腾达于秦的李斯是同学。我以前非常疑惑,何以“大醇而小疵”(扬雄评荀子语)的儒学大师荀况先生的两个得意弟子都背儒而尚法。而这“法家”,据司马迁编的谱系,又是源于“道德家”的老子的,故而韩非的传不附于荀子后而纂入老子后了。不知这种情况是荀况先生教育生涯的失败呢,还是成功。后来读苏轼先生的集子,又知道东坡干脆据此指控荀况先生应为秦的暴政负责。这种指控是很有“连坐”的味道的。不过,荀子的思想中有很多地方确实是韩非法家思想的逻辑起点。也就是说,荀子的一些重要见解,只要稍稍再前行一步,就会很合乎逻辑地导出韩非的观点。比如他倡导“人性恶”,这便是法家思想尤其是韩非思想的总基石,为了防止人性的堕落,遏制恶的人性,他要“隆礼”,也就是说,要用他改造了的、全新意义上的“礼”来对社会进行整合。从逻辑上说,到了礼,荀子式的“礼”,离“法”也就只一步之遥了。因为假如仅从社会整合角度言,“法”显然比“礼”更有效益。所以,这小小的一步迟早是要被跨越的。实际上,完成这个跨越的还不是荀子的学生韩非,而是荀子自己。到了晚年,荀子已是越来越重视“法”,“法”在他晚年文章中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再如荀子的“法后王”思想,必然会导致韩非式的极端“尊君”思想:这个“君”不但不受传统约束,不受大臣约束,甚至不受天命鬼神约束,因为荀子同时还是反天命反鬼神观念的“唯物主义者”呢。顺便说一句,专制暴君往往是无神论者。秦始皇虽然也封禅,也访求仙山,但他就不怕湘水之神。
二
韩非对人性毫无信心。这不难理解,他的学术高高祖老子以及他的恩师荀子,都对人性极悲观。到了他,他对人性是近乎绝望的。荀子借舜之口哀叹:“人的性情啊,人的性情啊,太不美啦,还问它干什么呢?”(《性恶》:“人之情乎!人之情乎!甚不美,又何问焉?”)这口气中透露的是失望与惋惜。而韩子则是用极端厌恶的心态来对待人性的,我们甚至可以想见他皱着眉头,透着让人不能忍受的轻蔑。他的这种心态,与正统儒家几千年如一日地对人性抱有令人惊佩的耐心与信心恰成鲜明的对照。在儒家看来,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尧舜,故尔道德教化与道德期待乃是治国平天下的首要手段,甚至是唯一合乎道德的手段。而韩非则认为,若无严酷的惩罚或可观的赏赐,每个人都会在自私自利的本性驱使下变成恶棍、道德堕落者,同时,也会在贪图逸乐逃避劳作的本性引导下,一步一步走向贫穷与愚昧。故尔,道德教育若不和利益结合起来,只能是一厢情愿式的愚蠢,而道德期待则更是守株待兔式的愚蠢—尧舜即便真的那么圣哲美好,也只是人类历史大树下偶然撞死的兔子。因此,期待尧舜,不如实行法治。以法治国,并御之以术,恃之以势,才能收到成效。
韩子对人性自私自利的丑陋一面的洞彻与毫不留情的揭露,即便有些偏执,但仍不失其深刻,不失其锐敏。韩子是神经极坚强之人,能面对一切丑恶而坦然指点。他似乎很不能容忍为了心理脆弱而掩盖真相,在丑恶面前掉转头去;不能容忍为了人类的自尊而自高自大地粉饰人性,更不能容忍仅仅为了道德理想或理想的道德而美化现实。而这正是儒家的毛病。儒家极力把一切伦理关系:人与人,国与国,都罩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他们由夫妇之间的“敬”到父子之间的“孝”,再推及君臣之间的“忠”,整个的一条道德之链。他们很陶醉很美好地设想,道德的鲜花在这一藤蔓之上次第开放,楚楚动人。墨子更是把“兼爱”悬之为道德之鹄。但韩子则毫不手软毫不心跳地撕去这层面纱,看到了与他们不同的情景:那才更接近事实的真相,只是太血淋淋了。这样做,韩子可能会体验到一种隐秘的快感吧,他在对我们过分的道德自信进行报复与嘲弄哩。凡是这一类文字,他都写得淋淋漓漓,沉着痛快。我们看他写父子关系:
就拿父母亲之于子女来说吧,生了儿子大家就互相祝贺,生了女儿就把她杀了。子女都是父母所生,但是生儿子受到祝贺,生女儿却把她杀了,这是因为父母亲考虑到自己以后的利益,从自己的长远利益打算的缘故啊。所以,父母亲对于子女,尚且以盘算对自己是否有利的观念去对待他们,更何况是没有父子之恩的君臣呢?
[原文: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然男子相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而况无父子之泽乎?(《六反》)]
原来人间至情父母子女,都存“计算之心”?我们还不能理直气壮地驳斥他,因为他的论据就来自市井,来自普通的人情。我们还会趾高气扬吗?再看他谈夫妻关系:
夫妻么,不是有什么血缘骨肉的恩情的,相爱则亲近,不爱则疏远。
[原文: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备内》)]
还有这么一则故事,又是来自市井调查:
卫国有一对夫妻祷告神灵。妻子祷告神灵说:“请神灵保佑我,让我白白捡到一百捆布。”丈夫说:“为什么只要这么少?”妻子回答说:“超过了这个数,你就要拿多余的去买妾了。”
[原文:卫人有夫妻祷者,而祝曰:“使我无故,得百束布。”其夫曰:“何少也?”对曰:“益是,子将以买妾。”(《内储说下·六微》)]
这是一对愚夫愚妇,以为祷告一下就可以出门撞大运,白捡钱财,丈夫甚至还以为要多少便能捡多少。读到此处,你会觉得他们愚不可及,但最后这句回答:“再多一些,你就会拿去买妾了”,却显示出这位愚妇比我们聪明得多!因为她知道,夫妻之间的关系,往往不是因了感情,而是因了一种平衡!一旦平衡失去,夫妻关系也就随之瓦解。难道这不是我们情感难以接受而理智却不得不承认的真相吗?
甚至,在帝王、诸侯之家,后妃、夫人往往盼望她们的夫君早死,这又是为什么呢?
男人年至五十而好色的习性还未消解,而妇人则年至三十即已美色衰老。以一个色衰的女子来侍奉好色的丈夫,则不可避免要被疏远贱待,从而导致她所生的儿子可能不能成为继承人。这就是后妃、夫人希望她们夫君死掉的原因!
[原文: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妇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妇人事好色之丈夫,则身见疏贱,而子疑不为后,此后妃、夫人之所以冀其君之死者也。(《备内》)]
原来她们担心由于自己失宠而使她们的儿子不得为继位人!所以,她们宁愿丈夫在爱上下一个女人之前死掉!韩子还提到,富贵人家,往往兄弟不和,原因也在于争利。唉,一个“利”字,打败了多少“义”字!“道德”的城防在“利”的洪水面前,土崩瓦解……
父子夫妻关系既如此,则君臣关系便可想而知了。他由夫妻父子之间的“计算之心”推出了君臣之间的“异利”关系:
臣子对于他们的君主,不是因为有什么骨肉之亲才为君主效劳的,而是因为受到权势的约束而不得不为君主效劳……连妻子的亲近和儿子的亲爱,尚且不可以信任,那么其余的人就没有可以信任的了。
[原文: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备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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